第四回 书房迷宫南茶北水 大泽云梦苦酒腥萸 (9)云梦泽 上节书说到,江帆和老九来到餐车,刚刚坐定,江帆突然大吃一惊,几乎叫出了声。她看见在过道的另一侧,和她餐桌隔着两张桌子,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,女的背对着她看不见面孔,男的却是她从小仰慕、多年未见的她大哥的中学同学莫砺锋。 莫砺锋正好也在朝她们这边看,但眼光中只是陌生人的随意打量,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。是啊,女大十八变,那时候她还只是个12、3岁的小姑娘,整天在院子里疯跑晒得又黑又瘦的丑小鸭,十年以后却出落成亭亭玉立、风采夺目、哪个男人都会打量几眼的女人了。 江帆却并不觉得莫砺锋变化很大。当然,他早已不是当年指点江山、书生意气的少年了,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成熟自信、沉稳潇洒的大男人。他仍然不修边幅,留着四周很短、顶部稍长的长寸头,一种我行我素的风度。上身穿着半旧的白色棉布衬衫,领口发皱,明显看得出磨出了洞,但是却很干净。下边是一条藏蓝色咔叽布的裤子,膝盖处已经发白了。脚上是一双黑色灯芯绒懒汉鞋。身旁的女子打扮得似乎比他入时些,可是从发型到姿态仪表却显得比他老十岁不止。她的心中不禁一阵酸楚。她对老九说:“你先叫我们俩的饭,我看见了一个熟人,去去就来。”说着,站起身走了过去。 她站在莫砺锋跟前:“砺锋大哥,你还认识我吗?” 莫砺锋惊讶地抬起眼盯着她看,足足有十几秒钟:“啊呀!你是江舵的妹妹,小帆吧?”随即站起来,“来来,坐在这。给你介绍一下:这是我爱人曲小芸。小芸,你往里坐,这是我中学同学江舵的妹妹江帆。”江帆和曲小芸寒暄了一下,坐到了莫砺锋的对面。 莫砺锋依旧是电光石火般灼热的眼睛:“小帆啊,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?要不是你叫我,我是绝对不会认出你来的,你变化太大了,我只有盯着你的眼睛才能认出你,因为,人只有眼睛,确切地说是眼神,是不会变的。” 江帆也用漆黑而深情的眼睛看着他,一点不回避:“整十年了。你还记得吗?我最后一次见你是1976年4月,你因为4.5天安门事件逃离北京,临行前跑到我家找我哥哥密谈了很久。我哥哥反复叮嘱我,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见过你。当时我刚看完《宁死不屈》,感觉好像是电影里的米拉,而你就像那个弹着吉他的大哥哥。我既激动又害怕。后来虽然粉碎了四人帮平反了天安门事件,却一直也没有听说你的消息,我们都一直为你担着心呢。” 莫砺锋说:“谢谢你和你哥哥的帮助。说来话长。我当时没走多远,在河南农村老家呆了好几年,那时候,我还不想和外界联系,还有点担心中国的政局,也怕连累到朋友们。78年从那里直接考到武汉大学经济系读研究生。毕业后就留在了武汉。这几年老下乡搞社会调查,写东西没黑夜白日的,和老朋友联系基本中断了。今后就好了。”他看见老九总是焦急地朝这边张望,就说:“诶?那位男士是你男朋友吧?看他挺着急的样子。这样吧,这是我单位的电话,我已经调到国务院农村经济问题研究发展中心工作了,有空你来找我玩,咱们再聊。你还住在铁一号院吗?你哥哥从黑龙江调回来了吗?” 江帆回头看了看老九,冲他招招手让他过来:“我哥哥还在黑龙江,和你一样,在那里成家了。前年调到了哈尔滨,你们也好久没联系了吧?” 老九站起身走了过来。江帆给他们做了介绍,并没有说老九是自己的男朋友,只是说是一起出差的公司的同事。莫砺锋1.78M,老九1.83M,但是两人站起身握手时江帆感觉莫似乎更高大些,一是因为从小姑娘起砺锋大哥在她眼中就是伟岸男子,少女时代的印象烙进了心底;还因为他人近中年,身材已经变宽变厚,而老九刚刚30,还是青年人的体型。 ![]() ![]() (云梦大泽) 回到餐桌,老九指了指端上来一会儿了的早点:“你吃哪种自己挑,我随便。”江帆看着桌上的豆浆油条和白糜粥小笼包:“哇,这南方的大油条这么诱人啊,这还真不好选择了。”说着端起碗喝了一口豆浆,咬了口油条说:“我还想尝尝这小笼汤包,行吗?”老九一语双关地说:“随你便啊。我要了两种就是想让你都尝尝,没想到你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。哈哈。”老九喝着白糜粥,盯着江帆的眼睛说:“这个人谁呀?对你很重要吧?你看你,好像画中人,脸色潮红,眼神顾盼生辉的。” 江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察颜观色了?对,太重要了。真没想到还能够和他见面,这趟广州算是没白去。他是我大哥的中学同学,老三届的,是我见过的最有学问、最有思想的人。” 老九抓起一个甜馅的德园包子,夹着点醋劲,不大服气地说:“靠,这都什么年月了,有学问有思想管什么用啊?能当饭吃吗?中国从来不缺学问和思想,缺的是钱,是干事的人。” 江帆知道他想什么,笑了:“你的意思,中国现在缺的就是你这种人?这么说吧老九,任何时候任何地方,你说的这种人都遍地都是,百姓大众就是由这些干事挣钱的人组成的,有干大事挣大钱的,更多的是干俗事挣小钱的,除了干事挣钱,吃喝玩乐,他们也没别的念想。可是,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人,凤毛麟角的人,他们不是为钱活着的,不是为吃喝玩乐活着的,他们有自己的理想和精神追求,他们代表着民族和历史的进程、方向,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先驱。” 老九撇了撇嘴:“呦呦呦呦,照你这么说,他们是给草民百姓指路划道儿的神仙。没有他们,我们连怎么数钱、饭香屎臭都不知道啦。我要不要过去给丫磕头请安哪?” 江帆放下筷子,正色道:“你还别不服气,听我跟你说说道理。人是从弱肉强食的动物一步步进化来的吧?可是人为什么会越来越好?为什么不退回到野蛮时代去?为什么邪恶不断可却总不能胜正?人类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几千年,见证了一点,无论是吃喝玩乐的物质生活,还是更高层次追求的精神生活,都是在节节进步。西方的民主自由也好,东方的清官良民也好,所有这些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政治制度,也都是人自己想出来的,是人创造出来的,并且还在不断改进。至于谁优谁劣、谁胜谁败,那是另外的问题。谁想出来的?绝对不是你,是莫砺锋。我想要说的是,假如没有莫砺锋他们,坏人就会当道,民智不能开启,人类就会生活在黑暗当中。天安门事件就是最明显的例子。它绝对加速了四人帮的垮台,让新的当权者反思。黑灯瞎火的,你们怎么数钱?怎么保证不把屎当饭吃下去?即使吃个脑满肠肥,你那蝼蚁般的生涯又有什么意义?批林批孔那会儿砺锋大哥就不服气地说过‘天不生仲尼,万古常如夜’,就是这个道理。所以最终的答案是,莫砺锋代表的是人类进步的方向,是开拓者,是先知先觉。” 江帆一口气蹦出了大段的说辞,把老九听得一愣一愣的。那是她十几年前经常听莫砺锋和她大哥聊天、辩论时偶尔记住的。她不知道现在的莫砺锋怎么想,她只是觉得,是莫大哥拨云见日,把人生的最基本的脉络、方向、意义帮她缕清了。 看着老九张口结舌的样子,江帆心里有几分开心,也有几分担心。她知道他不服气,可又说不过她。她思维、知识和见解有限,也说不服他。她想,回到北京后,我要尽快和砺锋大哥联系。公司也许会越做越大,可是,要是像老九似的不择手段地挣钱,难免有一天大家会受到伤害,不欢而散。她希望他们永远都是好朋友,砺锋大哥和她、和老九、面哥、阿健也成为好朋友。那样,公司也许就会一直走在正途上了。 列车在呼啸前行。望着车窗外水天茫茫、云蒸霞蔚的八百里大泽,她猛然想起了面哥在送他们上火车的路上,曾经跟她提起过司马相如的《子虚赋》:“云在江之北,梦在江之南”,合起来是为云梦,要她经过云梦时体味一下,她指着车窗外对老九说:“啊,快看哪!那就是面哥说的云梦泽吧?”不由得暗自赞叹面哥的书生气,一阵心旷神怡。 (待续) |
2013年7月7日星期日
《文字狱牢头的笔录》第四回(9)云梦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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